北京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院长刘远立

专门研究生物进化的著名学者欧伊威尔森指出，在地球上所有在生存和发展当中名列前茅的生物物种，比如蚂蚁和人类，它们的成功秘诀就是两个关键词：分工、合作。

的确，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的职业。Professional，一个职业之所以成其为职业，因为这个职业的所有从业者必须经过系统的训练，掌握了这个职业所必须的基本的特殊的技能和知识以后，才被允许执业。如同其它的职业一样，我们医生这个职业也有很高的准入门槛。张强能够当医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为张强的，我们这个职业有五个鲜明的特征，从而注定医生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神圣的职业。

第一个特点，社会责任重。三个方面：其一，生命攸关不能马虎，比如普通的商品，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有体会，你不满意、不开心你可以随时选择退货，而一旦你把你的生命交给医生，一台手术一旦做了没有办法再退货，没有后悔药可吃。社会对于医生这个行业要求的专业素养是极高的，一点马虎都不行，这也是为什么协和著名的张孝骞大夫说，每天看病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其二，供方主导不能欺诈。普通的商品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根据自己的支付能力，随意选择买还是不买。医疗行业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要多少，我们的医疗队伍和军队是相似的，卫生行业就是捍卫生命的，我们都是捍卫生命的。军队在前方打仗的时候，如果我们的战士没有履行捍卫生命、捍卫祖国的社会责任，后面有督战队来督促你。可是我们医生这个行业，我们的督战队常常是谁？我们自己。我们的病人并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履行责任，就像一个肿瘤大夫打开了腹腔、胸腔、颅腔，再多切一刀可能切干净了，但是可能有生命危险；顾及到可能有病人和家属最后找我的麻烦，我少切点，没切干净就有可能复发转移。谁知道？医生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们职业道德的要求又是最高的。

其三，需方有难不得拒绝。任何一个服务行业其实都是买卖双方的自由双向选择，你要去住旅游，没有钱任何一个旅馆可以拒绝你，不收你，对不起。但是几乎所有的国家有法律规定，碰到紧急的情况，任何医院不能拒收病人，你拒绝了就犯法。这些都说明了我们这个行业和普通行业真是不一样的，具有崇高的不推卸的社会责任。这是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我们从事的行业所提供的服务内容非常广泛，医生首先提供专业化的服务，疾病的预防、控制、临床的诊断、治疗等等。同时我们又提供很多酒店式的服务，好的环境、舒适的流程等等。我们提供很多社会化的服务，包括关怀和安慰。我经常说，医院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个社会组织，它是一个工厂、是一个企业、是一个社会、是一个居委会，是一个避难所，还有科研、教学工作等等，我经常在全国给医院院长讲课的时候跟他们开玩笑，你们如果真正当好了医院的院长，以后给你一个总理干干，小菜一碟。这么复杂的局面你都可以应付，就因为服务内容广。

由于它的服务内容广就导致了我们这个行业的第三个特点，成才周期长。首先我们知道，凡是和生命打交道的行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从事这个行业。就像飞行员要严格的选拔，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国家，进医学院是最难的。在座的很多协和的同学很幸运，你们进来之后经过至少十年的时间，在座的今天有很多的医生可以有很多体会，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医生，才有底气给人看病治病救人，这是其它的行业没有的，成才的周期非常长。一旦上了岗位，你会发现，我们的工作负荷大，体力脑力双紧张。

我出生于医学世家，我的父亲曾经长时期在边远的山区从事三线建设工兵部队的军医，我从小就知道当医生是多么辛苦，无论寒冬还是酷暑，病人随叫随到。而且我的父亲白天给官兵们看病，晚上给当地的老百姓看病，还经常给老百姓牵来的牲口看病。老百姓想法很简单，你刘医生既然能给人这个高等动物看病，一定能给我牲口这个低等动物看病，而且我们知道在当时，农民的耕牛是自己的命，耕牛生了病比他自己生命还让他揪心。我爸爸刘医生也成了“牛医生”，当然的确很牛！

我再举个例子，我们协和有一位老专家看了一天的病人连续八个小时，推开诊室的门愣住了，下面哗啦啦病人全给他跪下来，医生我们很远的地方来，等了一天，给我们看完病再回家。这位老专家回答说，能不能让我去上个厕所再回来？就是这样的状态。工作负荷大。

第四个特点，职业风险高。

首先在一线工作的医生和护士感染疾病的概率要大，每当像非典、埃博拉这些传染病袭来，在第一线的医生和护士，常常是最多最早的牺牲者。

第二，由于医学的局限性，由于我们的病人千差万别，也由于我们医疗系统不是完美的，容易出现医疗差错。即使像美国这样一个发达国家，每年由于医疗差错造成的死亡大概是20万到40万病人。本来不该死的，给他送走了。

第三，所谓面对的特殊的客户群体，他们常常是处于负面情绪爆发的边缘，来自于病人对我们身心的伤害概率也比其它的行业要高。这也是为什么世界上在梳理了所有行业以后，把我们的医疗行业定为最危险的行业。

第五，知识更新快。随着科技的发展，行行都需要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和技能，但是因为我们和生命打交道，我们还是用老三件，就很有可能很多的新的手段不掌握，我们就没有更好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没有哪个行业像医疗行业对继续教育、终身教育要求这么高，达不到要求，对不起，取消你的执业资格。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清华做网上课程的制作，他告诉我不同的行业每天学习有一个高峰期，他发现我们医疗行业学习的高峰期是晚上10点，看完病人吃完饭，把家务做了，开使用点时间学习，而且必须要学习。在信息化的时代，我们知道还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叫信息反不对称。现在的病人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顺民”，来看病的时候从各种渠道各种网站上下载一大堆论文报道，让我们医生来解惑。越来越多的信息来源对于我们的患者来讲是个福音，但是对我们的医生又构成了一个新的巨大的挑战。这样就加重了我们继续教育、终身教育的成本和负担，知识更新快。

正由于这五个大的特点，社会责任重、服务内容广、成才周期长、职业风险高、知识更新快。所以使得我的母校同济医科大学老校长裘法祖有一句名言，不近佛者，不近仙者不为医，为医者你的专业素养和职业道德集中，表现在以下四项基本原则。

一、掌握特殊的技能，并持续改进。

二、建立有效的行业自治，并不断完善。

三、维护合理的患者利益，并始终不渝。

四、倡导公益的社会规范，并身体力行。

让医生践行这神圣的四项基本原则，全世界的大量的国际经验表明，我们需要一种特殊的社会契约，我们要有约定。如果我们的甲方就是我们的社会，要让我们的乙方，就是我们的医生来践行这四项基本原则，我们的甲方也必须要履行三个重要的承诺。

一、给我们的医生以稳定和较高的经济收入。

二、赋予我们医疗行业充分的行业自主权。

三、对我们的医生树立崇高的社会尊重。缺一不可。双方都要遵守，这个社会契约目前在中国没有被建立起来。

我们的某些媒体还经常充斥着对医生乱开药、拿回扣、拿红包的行为和病人伤医杀医的报道。难道我们中国的医生们真正是一群这样的妖魔鬼怪吗？

今天，我们有机会听到沉默已久的中国医生们的声音，在这里我给大家报告一组数据，前面主持人已经说了2016年1月，作为全国改善医疗服务第三方评估的一部分，我们协和公共卫生学院对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136家医院的四万多名医护人员做了全面深入的调查。尽管80%的医生认为目前的价格体系没有体现医务人员的劳动价值，但仍有1/4的医生在去年一年里面为经济困难的病人垫付医药费。只有46%的医生认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可以，觉得自己的职业受到社会尊重和认同的只有38%，87%的医生已经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学医，这是全世界没有的现象。

在绝大多数国家医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漂亮的姑娘都愿意嫁给医生，但是在中国我们发现，医生的生存和工作的状况十分令人担忧。所发现的问题不能回避，如何在体制、机制上真正做到善待我们的医务工作者，必须也应该成为我们下一阶段深化医改的重中之重。因为只有更加满意的医者，才能造就更加满意的患者，只有更加和谐的医患关系才能实现更加健康的中国。（原标题：协和刘远立：医者的神圣与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