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看过一句话：美国是儿童的天堂，青年的战场，老人的坟墓。我在美国一家skilled nursing facility工作一段时间，陪伴许多普通的美国老人走过他们生命中的最后阶段，想起这句话，心里总是百感交集。我愿意记录下进入我生命轨迹的那些人那些事，也祝愿他们无论尚在人间还是已上天堂都快乐。

1、我住在美国南部一个城镇，人口不到两万，经济不是很好，多年前一度繁荣的铁路近乎废弃，曾是经济支柱的纺织厂等工厂大多早已关门大吉，镇上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周末顾客也寥寥无几。

我们养老院很多老人年轻时都是那些工厂的工人，他们中有些偶尔也会对我说中国等国家人工便宜，现在工厂都转到那些国家去了，抢走了美国人的工作机会。不过他们言语间也只是感慨，并无恨意。

我上班的那家养老院在附近一个更小的镇（其实我觉得更像一个村子），离我住的城镇开车20分钟，人口1500左右。小镇有短短一段街道，非常破落，墙壁斑剥，有些路面坑坑洼洼，长着杂草青苔，跟中国80年代小城镇的街道差不多，两边有几个小超市、杂货铺、咖啡馆等。养老院就在街道上，对面是镇政府兼警察局和老年活动中心。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和住院人员大都是小镇居民以及附近城镇的，少数来自附近城市的，像我这样远涉重洋来自万里之外的中国的，还是第一个。他们很多生于斯长于斯，最远只去过州首府，中国对于他们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工作人员和住院人员基本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或者邻居，或者拐个弯抹个角的亲戚朋友邻居。经常听他们说：哎呀，谁谁的妈妈进来了，住在xx房间。或者在走廊两人遇上：你不是谁谁的闺女吗？你来这上班了？我们康复部经理的亲爹和后爹还有后后爹（囧啊），也先后进来住过。每次和同事Melissa出去小镇的一个小饭店吃饭，总会碰到她的表哥表姐堂哥堂姐叔叔等。看着他们互相拥抱一起寒暄，在美国这个大农村举目无亲的我心里免不了有些苦涩。是的，这里除了我，基本上everybody knows everybody。

我的工作单位叫skilled nursing facility，并不只是年迈的老人来这安度晚年，因为有康复部门，所以也有不少因为中风啊心肌梗塞等原因住院的病人出院后来这休养一段时间，接受康复治疗。有个女孩才18岁，是有两个孩子的年轻妈妈，在我们附近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当时我们养老院还组织给她捐款了，她奇迹地醒过来，不过后遗症不少，从医院出来就到我们这里进行康复治疗。她室友是个老太太，对她很不满，因为她经常满口粗话。

我应聘的时候院长Ryan告诉我这个养老院由一个公司管理，在好几个州有连锁，由三个家族共同创办，这三个家族都是做石油啊什么的生意，有钱的很，所以办养老院并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回馈社会。也许当时是这样，我们这个养老院那时亏很多钱，而之后公司的管理层变动，就和其它养老院一样，一切以盈利为目的了。

2、现在来说说这个养老院。

正门进去，左边是一个小厅，布置得跟家里的客厅一样，有两张花纹美丽的布艺沙发，中间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一瓶花，边上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盏台灯，发出黄色温暖的灯光，一面墙上有个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油画，落地窗帘掀起，可以看到窗子外面。有时一些住院老人就在这里闲坐，有时家属来访也在这里聊天。进门右边是个窗口，访客在这里登记，住院老人的家属如果在养老院给老人存有钱，老人也是在这里支取零用钱买零食什么的。

再进去，左边是个办公室，家属在这里办理入住手续，正对面是厨房和主饭厅，主饭厅也是举办各种活动的场所，右边就是院长办公室、HR办公室和行政办公室。

我由于工作原因到过其它一些养老院，有的里面宽敞、明亮、干净、舒适，有的则局促、简陋、不太干净。这个养老院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养老院是一层的平房，室内全木地板，但时间长了，没有重新打蜡，已经黯淡无光，即使保洁员早晚拖地，也总是脏兮兮的感觉。正门有两道门，原来只是进门设密码锁，后来某个住院老人因与室友发生摩擦，一生气傍晚自己偷偷跑出去外面晃荡，幸好被附近居民发现送了回来（大家都认识他，他太太在镇上开有一个Cathy's Cafe），虽然有惊无险，但“越狱”事件让院方第二天就赶紧装上新锁，从此出门也需要密码。

往左拐，就是长长的通道，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员工餐厅、上班打卡机、护士长办公室，左边是康复中心、副护士长办公室。

再往前，就是护士站了，位于养老院的中央。护士站对面是另一个客厅，有一张沙发，两张沙发椅，一张茶几，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旁边两台自动售货机，一台卖可乐七喜什么的，一台卖薯片之类的零食。这个客厅有个门，从门出去就是个小花园，有个凉亭，有时我会带些老人来这晒晒太阳。屋里不允许吸烟，吸烟的老人每天有四次吸烟时间，统一由维修部的Ed带到小花园里的吸烟室吸烟，烟是老人家属买的，由Ed统一保管，每次发两根。有个80多岁的老头烟瘾很大，每天就眼巴巴的盼着吸烟的时间。反正每天吸烟时间一到，那些老人就都特别准时地在小客厅那等着了。

护士站左、右及前方三条走廊，分别是蓝廊（blue hall）， 绿廊（green hall）和粉廊（pink hall）。每条走廊大约有18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两人，有独立卫生间，但洗澡统一去外面的大洗澡间轮流洗。房内有两张单人床，两个小床头柜，两把椅子，两张移动的小桌子，一个分左右两格的大衣橱。其它的物品则由老人自己带来。有些家里有钱或者家里人上心的，会带很多东西，液晶电视、小冰箱、电视柜、舒适的recliner沙发椅、各种家庭合照、花、漂亮的床单毯子、小熊、电话、手机，让老人在这里生活的舒舒服服的。有些没钱的或者儿女不管的，基本上房间内空空如也，床单破旧，仅有的几套衣服也大都是捐来的，看着令人心酸。

蓝廊和绿廊住的是普通老人和康复病人，粉廊住的是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由于不少老年痴呆的老人到处乱跑（wanderers），粉廊是有大门隔开的，进出都需要密码，门旁也有提示开门要小心老人跟出来。粉廊有单独的餐厅，餐厅对面也有个客厅，摆放着一张长沙发和三张沙发椅，有一架钢琴，一面墙上有一个壁炉，壁炉上面是一台液晶电视，每天上午会放一些几十年前的老电影给他们看，虽然几乎所有痴呆老人都或者打盹，或者发呆，或者在自言自语，或者坐不了一分钟就起来走来走去。粉廊的气味经常很难闻，尽管保洁员清洁及时，也经常喷空气清新剂，因为不少老人大小便失禁，虽然穿有纸尿裤，但有时候更换也不及时，而个别老人会自己脱裤子，随地大小便，当然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的。

这里的厨房供应早午晚餐。早餐是7：30，通常有燕麦粥或牛奶泡玉米片啊甜麦圈啊，两片培根或两根小香肠，炒鸡蛋或煎鸡蛋，一两片吐司面包或煎饼，抹上果酱，外加牛奶或橙汁。看他们每天早上翻来覆去就吃这些，我都替他们觉得没胃口，不禁深深怀念中国的豆浆、油条、豆腐脑以及无数美味的广式茶点，口水啊！午饭11：30，晚饭4：30，一般是水煮卷心菜或豆角（一点味道都没有，要自己加盐，反正我是吃不惯），培根煮大红豆，土豆泥，烤土豆，番茄蔬菜浓汤，chili辣酱汤，鸡肉三明治，汉堡加薯条，牛排，蔬菜沙拉，有时有鱼（这里的鱼不是炸就是烤，不是烤就是炸，真没劲），饭后甜点是布丁啊蛋糕啊冰淇淋啊之类的，喝的一般是甜茶。

饭菜又有分类，有普通饭菜，牙齿不好嚼东西费劲的老人可以吃软一些饭菜（mechanical soft diet），有吞咽困难的就吃打成糊糊的（puree）并且喝增稠的饮料，还有低糖、低盐的饭菜给糖尿病啊肾功能不好的老人。吃饭的时候，每个老人的饭菜旁边都放一张纸条，上面有姓名、房间号、床号、老人照片、当天日期、老人喜欢和不喜欢的食物、老人的饭菜类型。搞错饭菜类型是很严重的事情，尤其是当州里来人检查的时候，发现某个老人本来应该吃糊糊，却误上了普通饭菜，那么厨房就有麻烦了。

给每人上的饭菜有一定量，但如果没吃饱还可以再要。有个五十多岁的黑人大妈，因为中风半身瘫痪给进来了。刚来的时候干巴瘦，进来之后没事就要东西吃，什么蛋糕啊雪糕啊饼干啊fig bar啊，甜点永远都要双份，结果过了三个月就像吹气球一样成了个胖子，差点认不出来了。她说她最爱的食物就是炸鸡，最喜欢的餐馆就是肯德基，每次她孩子来看她，如果给她带肯德基炸鸡，她就特高兴。

厨房每天会把菜谱贴出来，如果老人不喜欢，想吃其它的，要在上午十点前告诉厨房。一般鼓励老人去餐厅吃饭，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他们整天待在房间，让他们多走动走动，也多跟其他老人交流。但有些老人生病或者就愿意呆在房间的，厨房人员会把饭菜送去他们房间。一般也鼓励老人自己吃饭，对于那些自己进食艰难（比如手抖得厉害的）或者没有进食意识的（比如老年痴呆的），会安排人员喂饭。有些人员很认真负责，很有耐心，连哄带骗的尽量让那些不喜欢吃饭的老人多吃点，有些则马马虎虎，敷衍了事。每顿饭吃完，都有专人把老人吃了多少喝了多少记录下来，每个月都会给每个住院人员撑体重，一旦发现谁吃喝少了谁体重大幅下降，就会引起重视，语言治疗师会来看是否吞咽出现问题，认知力是否下降，排除的话医生会安排其它测试。

3、养老院有四名医生，都是兼职，一个月来一次，检查老人身体情况，平时老人生病护士会联系他们各自医生的办公室，看是要吃什么药还是直接送医院。

养老院有一名院长，一个人力资源人员，一名社工，一名牧师（chaplain），下面五个部门：护理部、康复部、厨房部、维修清洁部和活动部。

护理部一名护士长和一名副护士长，都是注册护士（RN），每条走廊一名护士（LPN），三名护工。护士两班倒，每天上班是7点到7点，护工三班倒，早上6点到下午2点，下午2点到晚上10点，10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护士负责发药、打针，不轻松。粉廊的老人很多神志不清醒还很抗拒，想哄他们乖乖的吃药很难，记得一次护士让一个老太太Vivienne吃药，老太太死活不肯，坐在椅子上破口大骂，用脏话把护士骂得狗血淋头，那护士真是非常无奈又拿她没办法。

说起Vivienne，挺让人唏嘘的。她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整天戴一顶红色的帽子，动不动就骂人，逮谁骂谁，有时又突然拍掌大笑。某天她突然食量大减，很快体重也急剧下降，没几天就去世了。社工Linda赶紧联系她那些据说远在加州的家人，准备处理后事，可是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一个家人亲戚，入院资料中也没有关于后事的安排，急得Linda团团转，过了几天后，没办法，院方只好自行给她办理了后事。就这样，Vivienne孤零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然，最累最苦的就是护工了。一条走廊三十多个病人，由三个护工负责洗澡（隔一天洗一次）、穿衣、梳头、换床单整床铺、分发饭菜、喂饭、换尿裤、发冰（美国人喝饮料都喜欢冰镇的，每个老人都发一大杯冰）、发零食、喂零食，行动自如并且神志清醒的老人很多可以自理，但她们的工作量依然很大。每个老人的床头都有一根线连着按钮，洗手间也有拉绳，如果老人有什么需要就摁按钮或者拉绳，房门上方的灯会亮，护工或护士看到会过来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时候护工护士都忙，或者有些护工偷懒溜出去抽根烟聊个天到超市买点零食什么的，老人可能要等很长时间。有的老人行动不便需要上洗手间的，真的等得很痛苦。

有一次我跟一个护工聊天，我说她们三个人要照顾三十多个老人，很辛苦。她说这不算什么，这个养老院还算好的了，她以前在另外一个养老院干，她自己一个人要照顾一百多号人呢。我听了大吃一惊，说那怎么可能，州里不是会来检查的吗？她说州来检查的时候他们就多雇几个护工应付应付，等检查的人走了又恢复原状。我听了极度无语，只觉得那些老人太可怜了。

护工工作辛苦，待遇也低，具体工资没打听过，大概25000美刀一年。跟一个护工聊天，她说她没有买医疗保险，因为买医疗保险的话，公司和个人各出一部分钱，她出不起，我没问她有没有存401K，估计是没有，否则她那点工资扣掉社保医保401K还有税（当然，工资低税率也低），就所剩无几了。

但是护工行业门槛低，不需要学历，只要经过短期培训就能入职，对于没有高中学历找不到其它工作机会的女孩来说，也是一个选择。我曾经劝一个护工去社区大学读个护士，这样出来做护士钱多一些。她说她没有高中学历，还要学习通过GED（高中同等学力考试），还要读几年护士，实在没有那个精力，毕竟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护工门槛低，员工流动率也高，经常干着干着就不见了。也有干的长的，有个叫Pam的，说她在那干了17年，她妈也还在那干，她妹妹在维修清洁部洗衣服。Pam经常板着个脸，态度很不好，很多人对她意见很大，她老公是维修部的James，长得帅，人也很热情，整天笑眯眯的，大家都很喜欢他。真是奇怪这俩怎么凑一起的，还生了五个孩子：）护工的素质参差不齐，龙蛇混杂。时不时有人跟我说哪个护工经常吸毒，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护工偷窃确是事实。隔三岔五的有老人丢新买的衣服，女儿送的手袋，藏在枕头底下的二三十块钱--这也是为什么一再提醒老人有钱要存在养老院的帐户里，需要使用的时候再取，不过有老人贪方便，就在抽屉里衣服口袋里枕头底下藏些钱，自以为别人不知道。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偷窃达到高潮。圣诞节除了老人们的儿女亲戚好友送来各式礼物，附近一个教会和养老院合作，举办party，给每个老人发了礼物，包括毯子、睡衣裤等，结果隔天80%的礼物不翼而飞。院长到各个部门和大伙谈话，说有线索显示是夜班人员作案，将东西从后门带出去，希望有知情人士向院方报告。但后来也不了了之。当时说有考虑在后门装摄像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装。

4、我应聘的时候院长是Ryan，我入职后不久他就升职调走了，所以对他了解不多。但根据大家的谈论，和后来的院长相比，他的确做的非常好。他对各个部门大小员工和近百名住院老人都很熟悉，见面就能叫出名字，平时没事在院里晃荡，挨个房间去和老人聊几句，问他们有什么需要的，人也总是笑眯眯的，很和蔼。逢节假日他还把太太孩子带到院里，问候老人。每年圣诞节员工party都在他家举行，所有的食物都是他亲手准备。在他临走前，他在每个员工的工资单上都写上两句感谢祝福的语句，让大家都很感动。

但后来我听说，Ryan做过一件为人诟病的事情。在我来之前，原来的HR辞职了，当时有两个人申请这个职位，一个有丰富的人力资源经验，另一个是活动部一个员工Gina，高中没有毕业，也没有考过GED（高中同等学力考试），更加没有HR经验，本来是不够格申请这个职位的。但她跟Ryan关系很好，Ryan就聘用了她。大伙私底下一直议论纷纷，很是不满，经常抱怨Gina什么都不懂，搞错这搞错那。我应聘的时候，负责联系面试我的是公司总部的HR，到这个养老院面试的时候在场的只是院长Ryan和部门经理，Gina负责的是我入职时候办理手续，办理医疗保险和401K之类，倒是没出什么大岔子。

然而，糟糕的在后面。Ryan升职调走，需要寻找新的院长。这时Gina推荐她的老友，一个叫Ben的老头。这老头原来在邻近一家养老院做院长，结果那家养老院关门大吉了。大农村想找个很理想的院长人选也不容易，在Gina极力推荐下，老Ben来当院长了。

老Ben新官上任，也不来各个部门跟员工跟住院老人打打招呼，介绍介绍自己，认识认识新同事和住院老人，老人们都是在背后悄悄地问我们那个老头是不是新来的院长。他到处巡视，看有没有员工偷懒，还跟人很厌恶的说那些护工像蟑螂一样，还时不时从窗子外面偷窥康复中心里面的情况。

然后某个周六，康复中心的Melissa调休来上班，工作之余用工作的电脑上网玩--本来呢，只要能完成工作，康复部一直默许的--但老Ben也跑来上班，然后巡视经过康复中心的时候透过窗子看到Melissa在玩，就马上进去警告了她，Melissa也没说什么，就说知道了。Ben走后，Melissa就开始在电脑上输入康复病人的进度报告。结果老Ben老狐狸，杀个回马枪，又跑回来看Melissa在干吗，一看她还端坐在电脑面前忙活，以为她还在玩，火冒三丈，冲进来劈头盖脑就骂她一顿：你怎么回事！都警告过你了，你还玩！你还把不把我放眼里了！你还想不想混了！这下Melissa占了理，可就不依不饶了，马上站起来说：你好好看清楚了，我是在玩吗？我是在工作好不好！你没看清楚就乱骂人！这下老Ben傻眼了。

第二天Melissa上班逢人就说这件事。话说Melissa的家族在当地很有势力，她父亲曾是附近市某银行行长，她娘家更是几代律师，家世显赫，富甲一方，这是我无意中知道的。

那是一天上班，我遇到一位经常进出我们养老院的女士，她年过六旬，衣着讲究，举止优雅，便跟她打招呼，顺便夸她的裙子很漂亮，问她是哪位老人的家属。

那位女士说她不是老人家属，她是被雇来看护Rita的，看我迷惑，她说Rita就是Melissa的外婆。

我感到奇怪，说养老院不是有护工吗，为什么还要另外请看护呢？女士说，你知道啦，有时候护工很忙，照顾不太周到的，他们请我来，可以陪Rita说话解闷，她需要上厕所啊什么的我就及时把护工找来。她是身体差了之后来养老院的，我就跟着过来了，以前她还待在家里，我就去她家。她家可漂亮了，是个很大很大的豪宅（mansion），她家里光是一堆古董就价值连城了。

我听了惊得掉了下巴，说：啊，她家这么有钱啊？女士说：是啊，老太太的丈夫以前是律师，她儿子也都是律师，他们家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她家的地都有好几百亩，她都环球旅行两次了。哎呀，你不知道，她的衣帽间多豪华啊，很多漂亮衣服，都是名牌的。她来养老院之前，送了30多件衣服给我，每件都特好看，还有20多双鞋，你看，我现在穿的这双就是，漂亮吧？

我低头一看，是双蝴蝶结中跟皮鞋，我对名牌并不熟知，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鞋的确很好看，而且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好多天，我心里都暗暗感叹，因为Melissa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出身富贵，就是一个略微丰满的白人女孩，衣着普通，为人爽朗热情风趣，特喜欢开玩笑，也很喜欢放声大笑，言语间从来没有半点骄横，更从来没有向我们炫耀过她的家世，几乎每个人都喜欢她。不过闲聊的时候，她无意中告诉过我，她爸爸喜欢打猎，所以他们全家曾搬去Wyoming住过五年，然后又搬回来。在她大学的时候，就和朋友去过很多个国家玩，相对于大部分本地人足不出州，她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了。

看到Rita，觉得挺唏嘘的。她住进养老院后，儿女就把她的豪宅连同里面的古董卖了。曾经的金枝玉叶，现在已经痴呆，有时在走廊遇到她，护工正推她去洗澡，她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披着一件宽大的病号服，半露着身体，谈不上什么尊严。有时候想想，正如红楼梦里说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再多的富贵，再大的权势，也终如过眼云烟。

5、在与老Ben斗争中，Melissa是唯一一个取得胜利的，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没几天，社工Jessica辞职了，说是她家附近一个养老院刚好有职位空缺，但底下传闻是她对老Ben不满。又过几天，据说老Ben不知为什么事呵斥牧师Wendy，并在她面前摔门，Wendy哭了，很快也辞职走人。我听了很是无语。

Wendy是个特别善良特别热情特别温柔的女士，说话永远细声细气慢条斯理，我记得我第一天来上班，她在走廊见到我，就非常热情地过来跟我打招呼，自我介绍一番，给我一个拥抱。

她对每个住院老人也非常有爱心有耐心。

有个老人JoJo，先天性智障，从小被家人遗弃，在福利院长大，年纪大了送到养老院，住在粉廊。JoJo去世，也没有亲人出现，Wendy一手打理他的身后事，专门赶去参加他的葬礼。

对于智障的JoJo，对于去世了的JoJo，他也许什么也不知道，但Wendy坚持她的本心。Wendy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她相信，每个人在离开的时候，都应该有人陪他走最后一程。

Wendy离开，chaplain的位置空缺，这时Gina居然向老Ben推荐她老公Cary，而老Ben居然拍板同意了。Cary之前就是个工厂工人啊亲！听说他被工厂裁员后在家晃荡了几年，现在居然来做Chaplain了！不是我看不起工人阶级，但牧师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的好不好？我们养老院的牧师每周三上午十点跟大家学习圣经（Bible study），周日讲道，平时挨个找老人谈心，之前Wendy做得很好，而新来这个Cary，感觉话都说不利索，让人替他着急，整个一个傻大粗，可是朝中有人，他居然也安安稳稳的做下来了。

有个老太太Ms. Daisy，80多岁，严重痴呆。那天我进到她房间，就闻到一股臭味，一看，她躺在床上，满手大便，在那里玩。

Ms. Daisy以前是个小学老师，有几个护工就曾是她的学生。这位曾经教会她们ABC教会她们123的老太太，现在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要想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多少岁，问她什么问题都是点头笑，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很瘦，不爱吃饭，经常把饭菜刀叉餐布揣兜里，如果阻止她，她就会发飙，说那是她的东西。

Ms. Daisy有三个儿子，平时我从来没见他们来看过她，不过墙上挂有两张全家福。